今年是《反家庭暴力法》实施两周年，积极应对家庭暴力，特别是预防冷暴力的发生，是保障夫妻权益特别是妇女权益的重要方面。

家庭暴力一直是中国社会婚姻家庭的一大问题。在现代社会，家庭暴力已不仅限于以武力形式实施的身体伤害，更可能以新的形式进行——家庭冷暴力，这种形式对夫妻双方和婚姻杀伤力更大。中国法学会“家庭暴力侵害妇女的对策研究与干预”课题的研究结果显示，目前我国家庭冷暴力发生率居三种家庭暴力形式（冷暴力、身体暴力、性暴力）之首。在浙江、湖南、甘肃三省接受调查的3500多个家庭中，88%的夫妻在发生矛盾时相互不理睬。在发生矛盾的家庭中，超过60%的家庭存在丈夫不理妻子的现象，还有丈夫长期拒绝与妻子发生性关系、阻止妻子与异性朋友交往、对妻子进行经济控制等现象。 中国著名心理学家刘哲对北京、天津、武汉、长沙等地2000多个家庭的调查结果也显示，90%的家庭对婚姻质量不满意，超过70%的家庭经历过或正在经历不同程度的冷暴力。可见家庭冷暴力不仅大量发生，而且十分普遍。

在中国，家庭冷暴力最初多见于城市高学历家庭。但随着人们生活条件的提高和观念的转变，家庭冷暴力不仅多见于受教育程度较高、社会地位较高的知识分子家庭，在普通家庭中也十分常见。自2004年以来，重庆市妇联接到的家庭“冷暴力”投诉数量逐年增多，受害者多为社会地位较低的弱势群体或一些缺乏文化、无业妇女。因此，家庭冷暴力的发展趋势已从高学历家庭发展到普通家庭、从城市发展到农村，成为中国家庭普遍存在的问题。冷暴力不仅使夫妻感情和精神抑郁甚至崩溃，更容易对孩子造成极大伤害。

（一）

“家庭冷暴力”是指夫妻双方发生矛盾时，不通过殴打、辱骂等暴力手段解决，而是以相对冷漠、轻蔑、纵容、疏远的态度对待对方，造成心理伤害的行为。冷暴力最明显的特征是冷漠、极少言语交流、性生活停止或敷衍、懒于做一切家务。与传统的家庭暴力形式相比，家庭冷暴力的表现形式更加复杂多样，具有更多的隐蔽性，会给受害者造成更持久、更严重的精神伤害。

由于经济发展和独生子女政策的实施，我国的家庭结构发生了变化，多代同堂的主干家庭减少，一两代同堂的核心家庭增多。家庭结构的变化使得家庭内部的调节机制弱化，更容易发生家庭冷暴力。首先，在传统的主干家庭中，如果夫妻之间发生矛盾，双方的父母、兄弟姐妹都会及时给予劝说和帮助，帮助化解矛盾。而现代的核心家庭由于缺乏这样的内部调节，当夫妻之间发生矛盾时，家庭内部缺少“调解人”，往往导致矛盾长期僵持甚至恶化。其次，迫于经济压力或工作原因，很多年轻夫妇会选择晚生或者不生下一代。子女的缺乏，减少了夫妻之间沟通的机会，进一步弱化了家庭内部的调节机制。

其次，随着现代女性知识水平、经济收入和社会地位的不断提高，女性也在追求更高的家庭地位，与传统家庭男权观念相冲突，具体表现在夫妻之间争夺家庭主导权的斗争中。一方面，夫妻双方的经济实力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家庭的“话语权”，在传统家庭中，男性经济实力优于女性，在家中拥有更高的家庭地位。而现代社会中，很多女性在婚姻中能够实现经济独立，甚至拥有比男性更高的经济收入，这是她们在家庭中追求更高地位甚至主导地位的物质资本。另一方面，随着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提高，她们深受自我认知、维权、性别平等等观念的影响，不再像传统女性那样一味听从丈夫的意见，而是勇于表达自己的意见，维护自己的权利。事实上，虽然传统家庭“热暴力”的受害者绝大多数是女性，但现代家庭冷暴力的制造者和升级者也有很多也是女性。 可以说，现代女性家庭地位的提高与传统男性夫权观念之间的矛盾，是导致家庭冷暴力的重要原因。

第三，随着现代社会人们法律意识的增强，很多“施暴者”考虑到家庭暴力带来的不良后果，如法律责任、社会压力等，会主观上回避传统的家庭暴力，而以忽视、冷漠、嘲讽等对其造成精神伤害的方式对待配偶。同时，人们的受教育程度不断提高，文明程度不断提高，会更加理性地处理事情，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。理性使得“施暴者”能够克制自己的怒气，避免用粗暴的行为解决问题。这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传统家庭暴力的发生，但也导致更多的人选择采取冷漠、疏远等方式，从而导致冷漠家庭暴力的普遍发生。

最后，由于现代城市生活节奏快、职业压力大，人们容易出现更多的心理问题。尤其在大城市，当一些人的心理调节或适应能力不强时，很容易导致无法平衡工作与家庭而出现心理健康问题。尤其在婚姻中，当夫妻一方工作过重时，往往会因为忙于工作而忽视另一半的情感需求；或一方工作压力过大，难以发泄情绪，就会把家庭当成发泄情绪的场所。另外，如果长期压力过大，又没有正确的调节方式，很容易引发现代心理健康问题，如焦虑、多疑、易怒等。现代人，尤其是现代年轻夫妻，工作压力过大，心理健康问题严重，很容易引发和激化夫妻间的矛盾，导致家庭冷暴力的发生。

（二）

鉴于家庭冷暴力发生在家庭内部，表面看似平和，不易被外人察觉，且对夫妻双方造成的精神伤害在司法实践中往往较难取证，家庭冷暴力在社会介入和法律规制中存在相当大的难度，主要包括界定难、取证难。首先，家庭冷暴力的表现形式以疏离、冷漠、沉默寡言为主，但司法实践中很难判断是夫妻一方故意实施冷暴力，还是自身性格导致的孤僻冷漠。其次，冷暴力是一种主观的心理感受，不同的人对“冷漠”程度的定义标准不同，在司法实践中也难以判断。第三，家庭冷暴力的隐蔽性使其在司法实践中取证困难。家庭冷暴力以无为的方式对对方进行精神折磨，没有肉体上的伤痕，无法辨认伤情，受害人很难举证。 受害人即使取得证据，也很难作为最终判决的证据。法律认定的证据必须具备三个特点：客观真实性、关联性、合法性。冷暴力取证的最大障碍就是关联性证明。由于冷暴力造成的后果不明确，受害人很难证明自己所收集的证据与损害后果之间存在关联。这就意味着很多受害人好不容易收集到了证据，但法庭最后却无法使用。立法的缺失、界定和取证的困难都导致司法实践介入家庭冷暴力变得困难。

其次，我国在立法和司法实践中均未纳入家庭冷暴力的概念。联合国曾将家庭暴力分为身体暴力、精神暴力、性暴力三种形式，但我国法律在立法条文中并未对家庭暴力作广义理解，而仅将其限定在身体暴力的形式。2016年3月1日实施的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庭暴力法》对法律意义上的家庭暴力作了如下规定：本法所称的家庭暴力，是指家庭成员之间以殴打、捆绑、残害、限制人身自由以及经常性的谩骂、恐吓等形式实施的身体和精神侵害行为。由于家庭冷暴力表现形式的特殊性，以及我国当前社会层面对家庭冷暴力缺乏共识，立法上很难对家庭冷暴力的表现形式、范围、程度等作出明确的界定，立法空白自然使得司法实践无从依据。

第三，很多人对家庭冷暴力的认知不够，没有防范意识。据2010年《中国各地区妇女暴力问题研究报告》对4000名受访者的调查数据，非常同意或同意是家庭暴力的受访者比例最高的是：怀疑妻子而杀害妻子的占88.02%；因不能生育而虐待妻子的占87.5%；因爱妻子而伤害妻子的占86.91%；因爱妻子而打妻子的占85.88%；因厌旧爱新而伤害妻子的占84.63%；在妻子不经同意的情况下强迫其发生性关系的占78.96%。不同意是婚姻暴力的受访者比例最高的是：对妻子置之不理的占31.6%；对妻子经济限制的占30.86%； 其中，辱骂、侮辱妻子的占24.51%；羞辱妻子的占23.54%。从数据中可以看出，大多数人对于家庭暴力的认识还停留在传统意义上的身体伤害层面，大多数人并不认为言语侮辱、冷漠疏离就是家庭暴力。这说明人们对家庭冷暴力的认识不足，很多受害者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遭受了家庭冷暴力，很多“施暴者”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已经构成了家庭暴力。对家庭冷暴力认识的不足，导致社会共识的缺失。

（三）

针对婚姻中的“隐形杀手”——家庭冷暴力，社会相关部门首先应积极向“冷暴力”家庭提供帮助和支持，尤其是对受害者进行情感安慰和精神鼓励。家庭冷暴力在法律层面存在现实困难，社会干预对家庭暴力的防控具有更为实际和有效的作用。妇联、社区等社会相关部门应采取相应措施，灵活运用个案工作、小组工作、社区工作三种方式，对受害者进行社会救助，对“施暴者”进行心理矫正。

援助方式主要有三种：一是社区设立专门处理家庭冷暴力的机构。社区应设立固定的服务点，为受害者提供援助。为受害者建立受害者档案，提供长期、持续的关注和援助。同时，聘请专业社工为当事人提供心理帮助。二是社区设立婚姻咨询中心。在西方，夫妻发生矛盾，会寻求“婚姻治疗咨询中心”的帮助。我国几乎没有这样的机构，但可以借鉴国外经验，建立一些具有类似功能的机构，如“维权热线”、“婚姻热线”、“家庭危机处理中心”等。心理咨询为当事人提供心理辅导，律师提供相关法律知识援助。通过对当事人进行心理辅导，可以改变其对家庭冷暴力的看法和态度，进而帮助夫妻化解矛盾，维护家庭稳定和谐。三是妇联设立妇女援助中心。 在美国，很多州都成立了反家庭冷暴力协会，其中有“妇女庇护所”等分支机构，这些机构都是非盈利的民间组织，为受害女性提供各种服务。她们会为受害者提供临时庇护，并为其提供精神和心理方面的辅导和支持。我国可以借鉴这种做法，由妇联成立类似组织，为女性受害者提供援助。援助对象不仅限于家庭冷暴力，还包括传统的家庭暴力，当女性权益受到侵害时，她们会提供一定的物质和心理援助。

第二方面是加大预防家庭冷暴力的宣传力度，加强人们对家庭冷暴力的认识和社会共识。对于家庭冷暴力，早预防比晚惩罚更有效。目前，我国很多家庭对“家庭冷暴力”没有概念，通过宣传教育提高人们的认识至关重要。可以通过社区、妇联、媒体等渠道，提高人们对家庭冷暴力的认识。主要包括以下两个方面：一是以社区为单位，重点向社区内的家庭宣传家庭冷暴力，让他们认识到其危害，加强夫妻间有效沟通，做到早预防。二是通过媒体、舆论等宣传，提高全社会对家庭冷暴力的认识，改变传统的家庭暴力观念。同时，宣传正确的婚恋观，培养社会公众的家庭责任感，让夫妻们更加正视婚姻，珍惜婚姻，希望夫妻们通过有效的沟通，正确处理家庭矛盾。 人们意识的提升、社会共识的形成，对于保障自身权利、维护家庭稳定、防治家庭冷暴力具有重要作用。

最后，我国立法者和学者应加强对家庭冷暴力的相关立法。尽管家庭冷暴力在我国由于现实因素尚不能写入法律，但我们应加强对家庭冷暴力的立法思考。2008年全国两会期间，重庆市人大代表闫琪向大会提交了《关于预防和制止家庭冷暴力的建议》，呼吁尽快修改相关法律或出台司法解释，并建议将变相实施的家庭冷暴力纳入反家暴法的调整范围，通过立法和司法解释对家庭冷暴力进行预防。随后，各省、市人大常委会陆续出台了预防和制止家庭暴力的法规。目前，预防和制止家庭暴力的地方性法规已达20余部，针对冷暴力的投诉和求助数量不断增加，这说明家庭冷暴力已在立法工作中得到考虑。 同时，学术界也应加强对家庭冷暴力的思考与探讨，为立法工作提供更多宝贵意见。家庭冷暴力的普遍性和严重性需要公权力的介入，但公权力何时介入、如何介入，仍需要社会各界加强对家庭冷暴力的进一步深入思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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